角声 | 基督教在中国的增长可能已结束？对12位中国牧者开展的调研分析

前言：皮尤论文称基督教在中国的增长可能已经结束

2025年1月份，国际宗教智库皮尤研究中心（以下简称“皮尤”）发布了一篇题为《基督教在中国的增长可能已经结束》（The Growth of Christianity in China May Have Come to an End）的学术论文。这篇论文是由皮尤研究中心副主任、高级人口统计学家Conrad Hackett和皮尤研究中心专门研究国际宗教人口统计学的研究助理Yunping Tong合作撰写的。该论文于2025年1月10日发表在学术期刊《Sage Journal》上。

在这篇论文中提到：“自21世纪初以来，在19项具有全国代表性的调查中，作者没有发现明确的证据表明基督教在中国人口中的比例继续增长。”

事实上，这已经不是皮尤第一次发表类似内容的调查报告。早在2023年8月和12月份，皮尤就先后发布了两篇调查报告，在报告中宣称2010年后无明显证据表明基督教在中国呈增长态势、中国基督徒比例在2010-2018年为2%左右、近十年来中国基督教疑似停止增长等观点。

除了皮尤以外，还有一些其他组织机构及个人也持有相似的观点。

那么，中国基督教的情况现在到底如何？基督教在中国的增长真的已经结束了吗？中国本土牧者又是怎么看待皮尤调查的？

对12位中国牧者开展的调研统计分析

为此，今年第一季度笔者和同事们调研并收集了12名中国牧者的回应观点。这12名中国牧者所在地区不同、年龄也不同，从统计学范畴来说相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在此过程中，笔者和同事们所采用的调研方法以走访面谈为主，线上访问为辅。

从地域范围上看，这12名中国牧者位于大陆地区的8个省级单位。其中华东区域4名牧者、华北区域3名牧者、西北区域2名牧者，东南区域、中南区域和东北区域各1名牧者。整体来说比较符合中国各个区域教会的活跃度。

从年龄层段上看，这12名中国牧者横跨了60后到90后这四个年龄段。其中60后3人、70后3人、80后5人、90后1人。需要特别说明的是，这12人并非笔者和同事们特意挑选的，但不得不说的是，这个年龄结构与当下中国教会牧者群体的年龄结构相当符合。

首先是这12名中国牧者对皮尤调查报告的态度——4名牧者表示明确反对皮尤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这4名牧者所使用的原话包括“质疑”“数据有可能是假的”“瞎说”等；5名牧者对皮尤调查报告得出的结论没有评价，这5名牧者所使用的原话包括“不太有发言权” “不做评价”等；3名牧者则不关心皮尤调查报告所得出的结论。至于认同皮尤调查报告结论的牧者数量则为零，即没有一个人认同皮尤调查报告的结论。

然后是这12名中国牧者对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增长的预判——7名牧者对此没有表态，他们所使用的原话包括“不该悲观”“暂时瓶颈”“没有减少”等；4名牧者则认为中国基督徒人数在继续增长，他们所使用的原话包括“继续增长”“缓慢增长”“在发展”等；只有1名牧者认为中国基督徒人数在减少，这名牧者用的原话是“慢慢减少”。

12名中国牧者对皮尤调查的回应

1，一名牧者认为中国基督徒人数在减少

这名牧者认为中国很大，不同教会面对的情况非常复杂，每一所教会可能不一样，但总体上的话，他的感觉（中国基督徒人数）应该是在慢慢减少。而他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受，一个原因是最近这些年来教会传福音没有像以前那么积极，然后最近几年尤其是疫情期间老基督徒去世的情况也不少。他所看到的现在教会的情况是老人走的多，年轻人信的又少，所以可能整体来说确实是在减少。

这名牧者是60后，已经信仰并服事了几十年的时间，对教会以前和现在的情况都非常了解。他说：“再加上以前教会复兴的时候和现在对比，落差真的很大。以前80-90年代教会复兴的时候，很多农村里基本上随便一个村就有几十个人接受福音成为基督徒，这样的情形在当时非常普遍，大家不会以为稀奇。但是这样的情形在现在可以说基本上已经没有了，无论是在城市还是农村。”

但与此同时，这名牧者也强调了中国教会的复杂性。“在全国范围内，也有一些教会不是这样走向衰败的情况。比如说我所知道的几个城市一些个体的教会，他们还是在增长，而且增长速度还是挺快的。但这几个教会是专门做青年人群服事的，他们的信徒群体基本上都是35岁以下的年轻人，因此从整体上来说缺少代表性。”

在这名牧者看来，虽然有些教会确实在不断发展，人数上也比以前更多，但像这样的教会其实是很少的。如果看整体的中国教会，基督徒的总人数很有可能已经开始在减少了。

2，四名牧者认为中国基督徒人数在继续增长

一名60后东北区域的女牧师明确反对皮尤调查的结论，她说：“皮尤这是瞎说的，不可能。我们教会一直在积极传福音，每年都有受洗的人。”虽然其中有些人受洗以后因着各样的缘故而没有继续留在这所教会，但她认为这个问题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个灵魂得救，到哪里都可以继续认识上帝。

相比东北这名“以小见大”的牧师，华东区域的一名牧师则有更多的思考。他认为中国基督徒人数是在缓慢增长的，虽然我们很难看见。在他看来，当下中国基督徒的人数跟文革那时候有些相像。文革时好像基督徒根本就没几个，但文革结束之后基督徒马上就多起来了。他所看到的是当地现在有一大批30多岁的年轻人已经起来了，而且很多神学班都能收到人。在他看来，这也是上帝在预备和积累人才，这些年轻人虽然文化程度可能不高，但这些之后都可以补上来。他认为现在中国教会处于基督徒人数缓慢增长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当中中国教会的重点是预备人才，而且还要是有远大看见、国际视野、战略思维的人才。

服事多年的王牧师同样来自华东区域。按照他在各地多年以来的观察，现在中国基督教总体上在继续增长。他给出的理由是：“老一辈的信仰还是在保持，虽然增长速度可能很缓慢，但总人数还是在不断增加的。我观察到的一些地方基督徒人数基本上没有太大的变化，然后有一些地方反而还会稳步增加。老人走了这种情况当然有，而且还很多，但新进来教会的人也有，只是他们不一定是年轻人，也可能是中年人和老年人，他们也会不断地进入到教会。”

但是，王牧师也指出，现在教会老龄化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现在中国教会老龄化的问题已经变得非常严重了。其实不仅是中国教会，英国教会、美国教会、韩国教会之前都经历过这样的阶段。因为这就是历史的趋势、时代的趋势，所以不同的国家都会经历这些共同的问题，没有一个人能够扭转这样的趋势。我现在看到的最严重的中国教会现象就是老龄化。”

在王牧师所到过的一所教会里面，十年的时间过去了，但教会里面还是同一批人。10年以前是他，10年以后还是他。“这既是一件让人觉得兴奋的事，可又是一件让人觉得可悲的事。”

王牧师认为，当教会老龄化到某一个节点的时候，基督徒的总人数就会开始减少，然后很快就会锐减。他认为这是非常重要的一课，等到这一课上完了，就会引起后面的人的警醒。而现在无论怎么讲、怎么呼吁，效果都不会很大。但历史会给后面的一代人血的教训，下一代就会以史为鉴。

在王牧师看来，今天这个时代确实是一个无比糟糕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当中，无论是青年人还是中年人，甚至于牧师和传道人群体都在面对时代非常严峻的挑战。但同时这个时代也是一个无比盼望的年代，这么多年以来的服事经验都在告诉我们——每一个时代，大家当时都并不看好。就像70后不看好80后，80后不看好90后，90后也不看好00后。很多人会觉得一代人比一代差劲，但事实上每一代人都在成长。王牧师说当时他们最不看好的就是90后，但事实是现在很好的90后基督徒甚至90后教牧同工也有很多。

3，七名牧者对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情况没有进行表态

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七名牧者对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情况没有进行表态”并不是说他们完全没有自己的态度，而只是没有明确认同某个结论。

比如来自华北区域的一名王姓牧者，他并没有明确表态。但他认为从自然生长的角度来看的话，我们对此不应该悲观。他讲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去日本的宣教士花了很多年时间都没有顺利建立教会，因为根本传不到人，在这个过程中他非常灰心。40年过后，他依然没有成功传到人，但因为他的子孙很多，所以教会还是充满了人。他说：“我来这里没有带领一个日本当地人信耶稣，但来了我一个人，现在我一家几十口都是基督徒。”在这位王姓牧者看来，类似的故事在基督徒群体中其实非常普遍，因此从这个角度看，我们远没必要悲观。

在他看来，一个人得救信耶稣以后离开信仰的可能性是很小的，除了死亡。有些人说现在中国基督徒的人数减少了，可能几十年前的很多长者不在了。这当然是事实，但另外的事实是——他们的子孙可能在工厂或者别的什么地方工作，他们可能聚会很少，但他们依然是有信仰传承的家庭。从宏观角度来看，有些教会确实衰落了，信徒甚至牧者很多都流失了，那流到哪里了呢？牧师在教会是上帝的仆人，但即便不在教会他们依然是上帝的仆人。在工厂他们也是上帝的仆人，流失是事实，但离开教会并不是离开主，他们仍然在中国大地上继续见证基督。

所以他认为我们并不需要过于悲观。他说他确信的是上帝在人的国中掌权，他确信上帝国度的元首是基督。上帝必定会率领着软弱的祂的孩子们与撒旦黑暗的权势争战，让我们这些软弱的人成为属耶和华的军兵。就像以色列人出埃及的时候他们的真实身份其实是一群奴隶，但上帝却说他们是耶和华的军队，通过旷野四十年的经历把他们训练成耶和华的军兵。

以利沙牧师同样来自华北区域，他对皮尤报告给出的结论持质疑态度。除了其他原因之外，他认为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影响着现在中国基督徒人数——上世纪70-80年代的信徒文化程度普遍比较低，接受信仰容易，放弃信仰也容易，但现在信徒平均文化程度较高，很多人都可以算作“知识分子”，而知识分子的一个特点就是一旦信仰就很难动摇，而且无论是对家人还是社会的影响力也比较大。因此，在他看来瓶颈只是暂时的。

来自西北区域的一名牧者的简短回应能够代表很多牧者的态度。他说，对此他没有什么可评论的，目前没有在思考这些东西，这个问题在他看来并不是非常重要，他有他在想的事情。

一位牧者来自中南区域，他说十年前他所在这个地方的年均受洗人数是现在的将近10倍。最近几年的年均受洗人数差不多是300多人，但十年前的年均受洗人数是按千人为单位计数的，几乎相当于现在的十倍。

王牧师来自华东区域，对于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情况他觉得他没有发言权，因为他没有做过这个方面的任何调查，而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正因如此，他并没有就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情况给出明确判断。但他也有自己的思考：“如果有一天环境变化了，如果上帝给中国开了一扇门，那么我们真的能够面对这种变化吗？在这样的新的环境下面我们就能更大的成长吗？并不一定。”他之所以如此认为，是因为他在学习教会历史的时候，历史告诉了他答案。两千年的基督教历史不断告诉基督徒的一个重要事实是——患难和逼迫带来成长和发展。他说：“如果现在中国基督徒人数出现下滑的话，是因为什么？在我看来是因为我们实在太舒适了、太享受了、太自由了，所以才会下滑。就算上帝再一次给我们带来复兴，但如果我们自身的根基不稳的话，那我们还是站立不住，这是我的看法。”

李牧师来自华北区域，他的态度同样相当具有代表性。他说：“我从自己的教会来看，人数是增长的。但我并不看重这个数字的增长，我最看重的是人生命是否改变。而且，盲目的增长也未必一定就是好事。有时候，我们像搞传销一样拼命地搞人，就算把人搞到教会来了，但人却很痛苦。做传销的人醒悟以后知道自己需要脱离传销，但人来了教会以后却不能脱离教会，这就是很多基督徒的痛苦之处。教会当然需要努力传福音，但我们又把人带向了什么地方呢？我的关注点并不在于数量，而在乎人的生命有没有更新和改变，他们的生命是否丰盛、平安了。当然，从我们教会人数来讲，人数确实是在增长的，但我知道的是这个增长并不是‘新来的’，而是因为有的基督徒在原来的教会受伤了而跑过来的。只是，这样的增长能算增长吗？”

总结和展望

基于针对这12名中国牧者的调研结果，我们可以总结和展望如下几个方面：
1，皮尤调查给出的结论“基督教在中国的增长可能已经结束”的观点证据不够充分、实证调查验证相符率低。
2，中国基督徒人数是否增长只能作为基督教在中国发展趋势的一个重要指标，但不应也不能成为决定性指标。
3，在多名中国牧者给出的回答的基础上，我们提出修正观点：基督教在中国正在或已经进入“隐性发展”趋势。
我们更要关注的是，中国教会的发展模式的悄然转变——整体上中国教会从以前追求简单粗暴的数量发展，转变为现在和今后的推进和追求质量发展。我们注意到，近年来已经有许多所教会认识到了这一点并且有所动作，比如注重门徒训练、打造健康教会、推进使命教会等。

补充说明

必须要说明的是，由于时间和各种其他因素的限制，笔者和同事只是对12名教会牧者开展了调研。相对中国教会这个体量来说，12名中国牧者这个数量明显还是太少了。

然后，从区域方面来说，本次调研的牧者当中完全没有牧者来自西南。而如果考虑教会活跃度的因素，东南和中南的牧者所占的比例稍有些低。

此外，本次调研的内容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粗糙和单调，如果想要做到更好，可以设置拓展相关问题，增加沟通深度。由于之前规划的时候考虑不够严谨，本次调研的统计口径和统一性方面比较低，之后如若继续进行调研可以增设一些更具封闭性的问题。这样得出的结果会更加准确和严谨。

最后，由于12名牧者的样本容量明显偏低，在牧者评论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的影响因素这个部分，有一些比较重要的因素并没有牧者提及，比如经济、文化等因素对中国教会和中国基督徒人数变化造成的影响，因此有待增加样本容量。